我的责任

程明勇

长假后返校的第一天，按周四的课表上课。

我去九班上早自习时，班主任梅老师已经站在讲台前了。

在科代表刘梦雅同学的带领下，班上已经是书声琅琅。

我同班主任打了个招呼，然后来到讲台上。我在科代表身边站好，一边聆听她领读，一边观察学生的状态。

梅老师立刻离开了教室。

第二组第二排，讲台下方正居中的位置上，有两人合看一本《语文》书的情况。不用问，肯定是其中某一个人一大早就没有带书。在此情况下，如果我选择让全班继续齐读，我自己去这两个人身边了解是怎么回事，问题的答案会立刻水落石出。但这样做的结果会是：没带书的同学被迫去弄到书，如果他外出给家长打电话会分散班上其余人的注意力，如果他到其它班级去借书，更会影响其它班的早自习——而早自习最多只有二十分钟的样子，这样折腾的结果是，他书弄来了，学生的注意力分散了，早自习也结束了。

思虑再三，我只将这两人看了好几眼，接着示意科代表上位，自己亲自领读。

今天大家齐读的课文是梁启超的《最苦与最乐》。梁任公不愧是文坛大家——五段浅显的文字，讲了一番负责任与尽责任的大道理。文章深入浅出，发人深省。学生读得声情并茂，我听得如痴如醉。

读到第四段，读书声突然稀疏起来，其间还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惊呼声。

我愕然。

根据以前的经验，出现这种情况，大多数是因为如下原因：要不就是全体有不认识的字，不会读的句子，要不就是教室内外突然来了不迅速之客，分散了学生的注意力，要不就是教室里的学生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，突然动起手来。

到底是什么原因呢？我将眼光从自己手上的书本中移开，开始观察全班的动向。

第二组第三排有几个学生大呼：“老师，他吐了！”

还有同学直接在喊：“崔同学吐了！”

我循声忘去，只见坐在第二排的崔同学面色惨白，用失神的眼光，可怜巴巴的忘着我。在他的周围，一大圈同学掏出了卫生纸，餐巾纸，面巾纸。大家各自用纸掩住口鼻，还有人夸张地用手在鼻子附近扇动。

我略一沉吟，放下手中的书。借着扩音器的威力，我轻声对学生说：“同学们，这是一个意外。但在老师看来，这并不是意外。下面，老师要让你们明白，什么是真正的教育。”

学生用不解的眼光看着我，有几个人看上去很好奇。

我在教室的角落里找来扫地的扫把和撮箕，来到崔同学跟前，对他旁边的几个男生说：“你们让开，看我把这个地方扫干净。”

包括崔同学在内，秽物附近的几名同学马上离开了现场。

我蹲下身去，轻轻屏住呼吸，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，就将地上的呕吐物扫到了撮箕里。

在学生的惊呼声和轻嘘声中，我淡定地将扫把和撮箕拿到教室门外。我将撮箕内的东西倒在了教室外走道间的垃圾桶，将两样工具放在桶的旁边，然后走进教室，重新站到讲台上。

讲台下方已经恢复了平静，崔同学及他周围的同学也已经各自回到了坐位上，但他周围的几个同学，依然用纸巾掩着口鼻，不过，用手扇动引导空气流动的情况没有了。

我调整一下自己的思绪，轻声对同学们说：“大家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扫这一堆垃圾么？”

无人回答。连平时思维活跃，喜欢插话的那些同学也都保持沉默。

忘着讲台下，一张张求知好学的脸，我动情地对他们说：“我的考虑，主要有如下几点。第一，爱自己的孩子是人，爱别人的孩子是神。站在讲台上，我是老师。走出教室，我是家长。当时我想的是，如果突然呕吐的是我的孩子，如果在班主任不在的情况下，他的同学像在座的诸位一样，只知报告老师，然后面露厌恶与不快之色却不立即群起而助之，我作为学生家长，是会感到心寒的。扫那一堆脏物的时候，我告诫自己——不要怕气味难闻，就当崔同学是自己的孩子。人家环卫工人，天天做着类似的工作，也没有看到个个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吧？大家说，我想的有没有道理？”

学生皆点头。有几个领头的男生附合说：“嗯，有道理。”

我继续说：“我考虑的第二点是，身教重于言传。平时，老师总是告诉同学们做人的一些大道理，诸如‘要关心同学，帮助有困难的人’。老师总是告诉大家，‘要从小事做起’，‘一屋不扫，何以扫天下？’那么，老师是这样说的，老师自己能不能做到呢？为了以身示范，为了现身说法，为了让大家明白‘咬得草根，百事可为’，‘心动不如行动’的道理，所以老师要亲自扫这一堆脏物。”

学生开始用尊敬的眼光来看我。

我又说：“我考虑的第三点是，我还想用这个偶发事件让大家明白‘每个人都要敢于负责，且要尽职尽责。只有如此，我们才能心安理得，才能有人生的真正快乐’的道理。这恰好是《最苦与最乐》这篇文章要告诉我们的做人道理。

刚才班上出现意外情况的时候，崔同学家长不在他身边，他周围是一群已经懂事，应该懂事，但事实上还不太懂事的大孩子。他遇到了困难，需要帮助，我是在场的唯一长者。应该由谁来帮助他呢？

按照我们一般人的思路，可以有如下几种解决方案：

第一，        让崔同学自己动手去扫，这样做的理论依据是‘淌自己的汗，吃自己的饭，自己的事自己干’，这是大教育家陶行知说的。呕吐的原因可能有多种，但通常情况下，不是大病症。在崔同学现在已经缓过气来的情况下，就让他自己把地扫干净吧——地是你弄脏的，当然应由你自己来扫了。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嘛。说不定扫地后利用倒垃圾的机会到户外活动一下，更有利于你的康复。

第二，        让今天的值日班长干，这样做的理论依据是：‘领其手，负其责’，要把班干部培养培养成老师的好帮手。要利用这样的机会，让班干部为同学服务。虽是举手之劳，但可以树立班干部的威信。

第三，        让崔同学周围的人比如庞同学干，这样做的理念依据是，要培养学生的感恩意识——刚才你庞同学不小心忘了带课本，崔同学与你共用，现在崔同学遇到了困难，你虽没有弃他而去，但也没有主动采取救助的行动，这是不对的。出于感恩的动机，这个扫地的事应该由你来做。我在教育你庞同学要懂得知恩图报的同时，也可以培养全班同学的情商，我要让大家明白，不要‘死读书，读书死’，要有处变不惊的能力等等。

第四，        让今天的清洁卫生值日的同学干。今天轮到哪一个扫第二组，哪个来干。”

这时，学生的眼光，一齐投向黑板的左侧。因为那里有一长串清洁值日生的名单。应该扫第二组的两位同学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。

“第五，        让班主任梅老师来干。因为我只是一个科任老师啊。现在班上出现了偶发事件，我要管理班上的其它学生，维护正常的教学秩序。所以，这扫地的事，应由班主任来干。

第六，        应由校工来干。老师的职责是教书，学生的学职责是学习，校工的职责是扫地，他们是应该为前勤服务的。

第七，        电话通知崔同学家长，让崔同学家长来扫。这看似不可行，其实也符合情理——父母是最爱自己的孩子的啊，为了自己的孩子，家长是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的。

第八，        我可以巧妙地问大家：‘同学们，哪个人愿意把地上的垃圾扫一下啊？’然后我站着不动。我这样做也可以找出理论来，因为我要唤起你们向善的愿望，要让你们有表现的机会，比方那些平时成绩不太好的同学，这时也可以表现自己的人格的崇高与伟大，让老师和同学对他刮目相看。”

学生的眼光变得迷离起来。

我话锋一转，说：“但是，我为什么没有选择让别人去做，而是自己亲自去扫呢？我并非是作秀，更不是想借此收买人心。我只是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你们，什么叫负责任，什么叫尽责任。按照我前面的分析，扫地上的垃圾，似乎大家都有责任，似乎大家都没有责任。大家都认为自己没有责任，所以大家都不负责任，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所在。都不负责任的后果是：如果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人，都不认为将这一堆垃圾扫掉是自己的责任，那么，这一堆垃圾就会永远堆在那里。我们的早自习将因为它而陷入停滞，马上就要到来的第一节课说不定也不能顺利推进。基于以上分析，所以我选择现身说法，以身示范。我要让大家经历过今天这个事件之后，时时处处对自己、对别人说‘这件事，是我的责任！’”

“地一定得我来扫，才能扫干净吗？不一定。但我都不愿不扫地，谁愿意来扫这个地呢？在现在这个课堂上，我是唯一的长者，唯一的成年人。我认为，把垃圾处理掉，是我的责任，而不是我前面说的八种人的责任。这就叫义无反顾，这就叫责无旁贷，这就叫当仁不让，大家明白么？”

“明白！”学生响亮地回答。

我接着说：“很好。说明大家都是明事理，有向上愿望的好学生。那和我问大家，工人的职责是做工，农民的职责是种地，作为学生，我们的职责是什么？”

“读书！”有人回答。

“学习！”另一部分人回答。

“对，很对！”肯定学生的间隙，我调整一下扩音器的音量，接着说：“今天，省及武汉市纪念辛亥百年纪念大会将会在洪山礼堂隆重举行。由这个大会，我想到了中华民族的五千年文明史，想到一百多年来中国人民所走过的艰难历程。大家还记得我们昨天讲的《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了吗》这篇文章么？昨天我们的结论是要树立远大目标，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奋发图强，努力读书，而不是只为个人的荣华富贵、出人头地努力读书。当时，很多同学都认同我的结论。爱好学习的同学告诉我，昨天回家之后，他们也和家人一起登录了‘家长100’论坛，学习了那一篇由一位台湾到大陆的访问学者所写的《天下兴亡 我的责任》的演讲稿。那么，今天这件事情之后，大家的思想，能不能更往前进一步呢？那些平时听课不认真，作业不按时完成的同学，你们敢不敢说：‘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努力读书，是我的责任！完成老师和家长为我制定的升学目标，升入适合自己发展的学校，是我的责任！认真听春老师的语文课，把语文成绩一步一步提高，是我的责任！”

“敢不敢？”我提高音量，充满期待地望着学生。

“敢！”全班学生响雷般地一声吼。这吼声中，没有玩世不恭，没有敷衍塞责，没有世故，只有真诚。

我朝全班做了一个竖大拇指的手势。又看看手表，离第一节课上课还有一分钟时间，我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大字：云山苍苍，江水泱泱，先生之风，山高水长。

然后我说了这节晨读课里我说的最后一段话：“同学们，我们相处的时间，也许只有短短的三年，但我希望，三十年，甚至更长的时间之后，你们回想起自己初中时候的语文老师，大家能用这几句话来评价我（指黑板）。这是范仲淹称赞严子陵的话，前面我们也已经学过了的。这就是我对你们的期望，也是我对自己的期望。”

悦耳的上课铃声响起，我快步离开九班教室。

武昌的上空朝霞满天，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。

我相信，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。